

北京大學歷史系1958年曾經(jīng)做過一次摸底調(diào)查,考古問同學們?yōu)槭裁磮罂脊艑I(yè)?當年同學們的百年那些“活思想”保留在顏色發(fā)黃的紙頁上:有的人感覺自己“學理工沒條件,學文史不愿意,縱橫真人賭博是發(fā)真的牌嗎?學考古是考古一門技術(shù)”;有的認為“學考古絕不會當中學老師,中學沒有考古課”;考古“要到各地去發(fā)掘,百年可以游山玩水,縱橫走遍天下”;考古“與現(xiàn)實相距甚遠,考古可以脫離政治,百年逃避斗爭”;還有認為考古學“與古生物學、縱橫地質(zhì)學、考古物理、百年化學、縱橫歷史學都有密切關(guān)系,考古學考古可以當萬能博士”等等。百年
這樣一份有時代印記的縱橫材料,穿越了半個多世紀,收錄在北大教授李零的新著《考古筆記:疫中讀書記》中,今天看仍然覺得率真難得,說的是大實話,接地氣。《考古筆記》中的“考古”,與我們在新聞和紀錄片中看到的考古發(fā)掘有很大不同,并沒有很多涉及文物和遺址、真人賭博是發(fā)真的牌嗎?遺跡的內(nèi)容,也沒寫考古發(fā)現(xiàn)中的趣聞,書中的“考古”一詞,比我們想象的更寬廣,既有對考古本身的思考,也有關(guān)于中外考古學史的評述。作者說,考古學研究的是物,物的背后都是人。
《考古筆記》篇幅不小,全書有60萬字,分為三冊。李零自己總結(jié)道,《考古筆記》第一冊說了五個問題,第二冊講了五位考古學家,第三冊介紹了五本傳記——三冊書分別是三個“五”。
第一冊《考古研究大歷史》的五個問題是:什么是考古,什么是考古學,什么是考古學家,還有什么是世界考古學史、中國考古學史。對于前三個問題,即使是研究考古學的人可能也沒有想得很多很深,但對一般讀者認識考古卻頗為重要。李零說,他讀研究生時,老師頭一課就講考古學不是什么——考古學不是金石學、不是文物學、不是文字學、不是藝術(shù)史、不是歷史學、不是民族學——只有這樣,考古學才有自己的一套完整嚴密的方法,不能被任何其他學科所能取代,但同時,考古學也與所有這些學科共享發(fā)現(xiàn)和成果,誰也離不開誰。
第二冊《我身邊的考古學史》的五位考古學家,都是中國考古學史上的重量級人物:夏鼐、蘇秉琦、張光直、俞偉超、張忠培。豆瓣上有讀者提到,他先從第二冊讀起,其實作者也是從第二冊寫起的。2021年是中國考古百年,也就是以仰韶遺址的科學發(fā)掘作為中國考古學誕生的標志,已經(jīng)過去了整整一百年。在這一百年中,夏鼐的重要性首屈一指。書中寫到,社科院考古所建所72年,1985年(夏鼐去世)是轉(zhuǎn)折點,前35年是“夏朝”,后37年是“六朝”。近年《夏鼐日記》(共十冊)出版,李零利用《夏鼐日記》詳實的記錄,梳理出中國考古許多重要事件、重要人物的線索。夏鼐不但是新中國考古事業(yè)的中樞與核心,也是世界考古與中國考古之間的重要橋梁。《夏鼐日記》中許多生動的細節(jié)被李零摘錄出來,讓人印象極深的是夏鼐讀書既多且快,他平日往來的也大多是學界里的高人。可以說,《考古筆記》的第二冊是在細讀《夏鼐日記》的基礎(chǔ)上完成的。
第三冊《魂斷藍山》專門談著名考古學家戈登·柴爾德,逐章細致地介紹了有關(guān)柴爾德的五部傳記。這五本傳記目前只有一本翻譯成中文出版了。柴爾德是20世紀上半葉影響最大的杰出考古學家,學術(shù)上成就卓著。夏鼐一輩子都在讀柴爾德的書,在他老師一輩的考古學者中,夏鼐受教最深的就是柴爾德。柴爾德研究歐洲早期文明,大半生走遍歐洲,但孑然一身。他退休后開始安排后事,處理財物和書籍,65歲那年柴爾德回到小時候居住的澳大利亞悉尼西郊,在藍山著名的瀑布“格維特飛躍”上跳崖自盡。按照他的遺愿,去世前寫的告別信在死后十年才被打開,在二十年后才被公之于眾,人們那時才知道柴爾德并非死于意外。如何理解他的人生謝幕,對理解柴爾德畢生的學術(shù)和思想而言,是一把重要的鑰匙。李零認為,柴爾德首先是個執(zhí)著的馬克思主義者,其次才是非凡的考古學家,他非常理性,但又很悲觀,他具有“進步終將戰(zhàn)勝黑暗”的信念,但當黑暗看不到頭時,他還是選擇了自殺。柴爾德經(jīng)歷了“一戰(zhàn)”“二戰(zhàn)”和冷戰(zhàn),從早年起就受英國軍情五處的嚴密監(jiān)視,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。他強烈的現(xiàn)實關(guān)懷和馬克思主義的立場,讓他有別于其他史前學家。關(guān)于他的五部傳記各擅勝場,柴爾德除了學術(shù)上的一流貢獻,傳記中最吸引人的,是他的命運與20世紀的世界真正地沉浮與共。
2023年11月中旬,李零在上海朵云書院新書座談時提到,《考古筆記》是他的懷舊之書,考古是他的學術(shù)起點。他個人的交誼、情感也寫在書里,比如他與張光直、俞偉超等前輩學人的交往。與夏鼐有關(guān)的,書中寫道,“1977-1983年,我在考古所七年。我進考古所,是夏(鼐)先生點的頭,離開,也是他點的頭。一來一去,我都得感謝他”。李零到社科院考古所,最初是所里的臨時工,后來考上研究生,之后留所工作,多年整理資料室的金文,后編為《殷周金文集成》一書。對一位學者來說,學術(shù)起點非常重要。他曾說:“插隊七年,考古所七年,刻骨銘心。”所以讀《考古筆記》,尤其是其中涉及夏(夏鼐)蘇(秉琦)異同、俞(偉超)張(忠培)異同,以及張光直居間調(diào)停的學術(shù)史,都有李零個人的觀察和解讀,這一段考古學史也帶有私家著史的性質(zhì)。
《考古筆記》有一個副書名:“疫中讀書記”。疫情三年宅在家里,李零把跟考古學史有關(guān)的書碼放在書桌前的書架上,一本本翻,一本本看,回味百年來的中國考古、世界考古,回想他曾經(jīng)見過、現(xiàn)已遠去的前輩——這真是一本“讀書記”。像著名的《劍橋中國上古史》,十四章加上導論,每一章李零都寫了千字以上的提要和篇幅不少于提要的案語。由于這部重要論著并沒有被譯成中文,所以這些讀書筆記可以作為整本書的綱要來查閱、使用。幾部重要的考古學史,夏、蘇、張等學者的代表作,柴爾德的五部傳記,都用筆記的體例做了詳細的介紹,提要基于原著的內(nèi)容,案語則議論風發(fā)。李零常說,寫書也是代人讀書。對于許多讀者來說,學者授人以漁的讀書方法可能跟書中所寫的內(nèi)容一樣重要——寫提要如何歸納得詳略得當?案語筆記該寫什么、怎么寫?《考古筆記》都做了多樣的示范。相比他之前同以筆記體完成的《波斯筆記》,讀書記的寫作體例進一步完善了。
前不久,法蘭西學院碑銘與美文學院正式授予李零2023年度“汪德邁中國學獎”。該獎一年一度,是中國學終身成就獎,表彰李零“在中國先秦歷史與物質(zhì)文化研究方面的重要貢獻”。李零年初還獲得了伊朗總統(tǒng)貢獻獎,萊西總統(tǒng)親自為其頒獎。在《考古筆記》中,他自謙地寫道:“我不是考古學家,只是考古學的讀者——一位旁觀者。”讀罷全書,他也的確是以讀者、而不是專家學者的身份完成了這部體例獨特、富有個人魅力的考古學史。相比之前有關(guān)古文字、出土文獻的研究,他在書中流露出對考古學史的偏愛:“這一百年來的考古學史,既投放其光芒于萬古長夜,又折射出當代歷史的每一步,因為它畢竟是當代人做出和寫出的歷史。這段歷史值得回味。”
【責任編輯:李丹萍】